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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善 “這可不是我幹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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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日情狀, 小小一間屋子,內裏滿布蠱蟲,萬千蠱蟲爬滿了他的屍身, 啃噬他身體, 我走進去的時候,剛巧對上了他白慘慘空洞的骷髏頭。那夫婦便站在他的屍身旁, 拿著我的手稿, 看見了我……”老鬼道,“我有錯,我的錯,我不該心存僥幸在那日離開他左右。”

“我死的算是幹脆利落,沒受什麽痛苦,而他不同,被萬千蠱蟲一點一點地啃噬,他死得太為痛苦, 死後那一刻便成了惡鬼, 怨氣遍布此村,卻也能保守本心沒傷害其他村民,只攻擊那對夫婦。然而沒想到,天不遂人願, 他將鬼打墻罩下的那一刻,一名道長前來將他降服, 動手要打散他,我便在這時脫離了屍身攔住道長, 將事情原委全盤告知。”老鬼道,“然而沒想到我們求他殺了兩夫婦,奪回手稿時, 他卻說——”

“抱歉。”道長開口第一句話便將我們的希望全盤打碎,他說,“我修道,斬亂凡世之妖,除禍凡世之鬼,維護的,是人間律法護不及之事,此事事關凡人仇怨,乃凡世因果,我無能為力,只能交由凡間官府查辦。”

紅線聽到這,好一陣梗噎,原來身為凡人的凡間道士,也受她們神仙的因果論所限嗎?

老鬼的話未停:“然而他離開前,還是動手將任長嵩封印,甚至還交給兩夫婦一枚符紙,額外告誡我說,任長嵩現下怨氣深厚,難以消散,雖說他因為怨氣殺了老夫婦不算大事,但殺了之後呢?若是一次性消除了怨氣算好,若未消呢?你本性不壞,該為這村子裏被無辜牽扯進來的那些村民考慮考慮。”

“然後道長便離開村子了,說是去凡間官府報官,但老鬼等了三年,鬼打墻邊徘徊三年,也未見有官府的人來此,倒叫我在三年後等來了一批門派中人。他們怕是急了,想來是派人來詢問他們二人手稿近況,但好在有鬼打墻的存在,他們不得而入。”

“三年,因道長給他們的那枚符紙,我無法接近夫婦倆,又因他臨走前的那番話,我不敢妄自揭開封印任長嵩的符紙。三年,我什麽都幹不了,只能在他倆想要根據手稿改動,以村中活人煉藥人之時,橫加幹擾,勉強護佑村中村民而已。直到——”老鬼看向紅線,鬼眼幽深,“那夜,大仙視若無物穿越鬼打墻而來,敲響了那對夫婦的門。”

紅線聽到這裏,心裏覆雜,對他們身上經歷的事情沒有多少妄論,只道:“從那時起,你便著手布下了此局?”

老鬼搖了搖頭:“非也,老鬼那時不知您是如何穿過鬼打墻的,只覺得許是鬼打墻哪處有漏洞,才讓您通行進來。只是村中那麽多戶人家,您獨獨敲響他們夫婦兩的門借宿,才叫老鬼急了,在林中發出動靜,想趕您離開,可誰能知道您竟不是普通人,一道靈光將老鬼我折騰得不輕。”

紅線一啞,為自己的背運默哀一瞬,然後道:“那日林中之鬼果然是你。”

“老鬼本想大仙您是仙,神仙普度眾生、救苦救難,若告知您當年之事,大仙或能幫我們教訓夫婦倆,拿回手稿。鬼若告知您我們身上曾發生過的事情。可——”

“可你又擔心我同那道長一般,因果論一番,不管你凡間之事。”紅線道。

老鬼面上停頓,不言語。紅線看他一眼:“你也不必如此形容,事實便是如此,我確實三番五次拒絕了你,說不管這村中是非。”

老鬼恢覆如常:“在確定了大仙是神仙後,我當夜驅使蠱蟲咬壞了封印任長嵩的符紙,借由村中鬧鬼之事試探大仙,若大仙沒有道長那派因果論的說辭,大仙降服任長嵩後,那便一定會插手手稿之事。但沒想到,大仙的不管,是真的不管。”

“隨後幾天,我多番試探,大仙總是無動於衷。直到,因老鬼全心投入大仙身上,忽略了兩夫婦,叫他倆得到了機會,暗中繼續試驗手稿內容,以村中村民活人身體煉制藥人。”

“所以,這幾日村民中毒,村中喪事不斷,是因為他們倆在給村民下毒?”紅線接過話。

老鬼道:“便是因此,老鬼最後一次請求大仙。可同預計一樣,大仙依舊是不管。老鬼徹底死心,便引導任長嵩,一起布下這局,借由大仙之手,拿走了夫婦倆的護身符紙。”

紅線聽完這一切,心靜了。這局其實漏洞百出,有心之人怕一眼就看出老鬼的錯漏,但奈何她怕天罰,決定一心不幹涉人間事,便所有環節都不深入,都不深想,倒叫老鬼一手成了這局。只是,既然如此,局面已成,她因果論限制尚在,只要她昨夜不下山,他們此行便無人可破,如此大好的機會,他們又為何不幹脆利落殺了夫婦倆?

紅線不解,問道:“這般深仇大恨,你們為何沒殺了他倆?”

老鬼靜了半晌,嘆一聲:“大仙也知,如今這世道,當人難,當鬼也難,殺與不殺,又有什麽區別?從始至終,老鬼擔心的也只是那一紙手稿,不願它流落江湖,被有心之人利用,用來侵害萬民而已。他們夫婦二人,殺他們臟了我們的手,不殺,留他倆繼續活在這亂世,這般人吃人的世間,因果報應,他倆必定將受到我與任長嵩當年死時所受同等之苦。”

這般理由,欺人亦欺自己,說是留他們二人繼續在世間受苦,但其實,就如同他說自己曾是人,對小瞎子下不了口的理由一般,他從始至終本性善良,殺人一事,同樣下不去手。就類似於他雖身處邪門異教,但依舊會因同情因親人離世而悲痛留在這世間的人,而去想方設法研制煉制藥人之法一樣,所行所想,全非為己。

想到這,紅線心裏不是滋味,若是她,她可做不到如此地步,一個天罰的雷雲便就能讓她望而卻步了。

她嘆氣擡目望向老鬼:“雖不知你們口中的那名道長出村三年未有音信是何原因,但就我猜測,他將符紙給那兩夫婦,卻不是為他們,而是為你。”

深藏多年的事情一朝吐出,老鬼一身皆輕,然而紅線這番話出來,他又倏忽楞住,不解道:“為我?”

紅線道:“你們許是不知,人殺人,鬼殺人,不論是誰,只要殺人,那便是染上殺孽,下到黃泉經由冥主一番審問過後,仍是要受過煉獄噬心之苦抵掉殺孽,才能過奈何橋往生的。所以道長給夫婦倆符紙,其實並非想保護他們,而是在保護你,讓你的手不染殺孽,過黃泉忘川無憂。”

聽完,老鬼面上愴愴,半會兒過後,連額頭上的眉頭皺痕都被撫平了,心中最後一點怨結消失無蹤。

道長是比她要強的,雖說她和他都受因果論限制,但道長卻能在自己所能做的最大範圍內,將老鬼保護至今,紅線佩服,如若換做是她,怕只怕連一個字都不聽對方言說,扭頭便走了。

紅線看向兩人:“所以,你方才告訴我,說你們二人沒殺他們,我是慶幸的。”

一番話聊完,村外鬼打墻散去,紅線同二人告別,命他們不要離開死亡之地亂走,待她回到黃泉告知鬼差,讓鬼差前來引他們入黃泉。

他們點頭言諾。

然後紅線轉頭要走,卻又忽然被他們二人攔下,說村中村民身上有毒未解,求她幫忙。

紅線想了想後:“這倒不是我推辭,藥毒一術我真是分毫未沾過。”

老鬼道:“大仙莫慌,老鬼會解,但老鬼鬼體,白日碰不得實物。”

意思便就是要她幫忙,紅線猶豫著點了點頭。老鬼隨後引她前去山裏找了一些草藥,指導紅線研磨成藥汁,裝在一個順手找來的瓷瓶裏。

做完這一切,老鬼和黑霧向紅線深深一揖禮:“那便麻煩大仙了。藥人手稿我們方才已然銷毀,老鬼平生無憾,只是友人任長嵩——”

紅線懂了,就是交代後事,但是她不會在凡間逗留過久,剛想推辭,一直默默跟在老鬼身邊的另一位老者走上前來,開口道:“我乃斂劍閣定風劍傳人任長嵩,見過大仙。”

紅線見他眉宇間剛正不阿,一臉說一不二的正派形象,想了想,將推辭的話吞回嘴裏,決定先聽聽他要交代什麽事再說也不遲。於是一手仙力推過去,這位老者的魂體便被她穩穩扶起。

任長嵩站直身,字正腔圓道:“先前之事襲擊之事,長嵩對大仙不起,”他轉而又望向紅線懷裏小瞎子,又道,“也對娃兒不起。”

紅線啞了啞,沒想到這人竟還如此剛正又正經:“沒事,好在他並未受傷。”

任長嵩道:“自從當年將居晴送親送到沈劍山莊,至今,已有三年過去,不知劍門可安好。”

他口中的居晴,應該就是方才老鬼口中斂劍閣閣主之女,沒有意外,也該是沈劍山莊那名女主人,如若再沒有意外,那或許還是那夜割了她一刀的婦人,小瞎子的娘親。

斂劍閣自然是安好的,只不過沈劍山莊被滅了滿門。

紅線望著任長嵩想了想,心裏默念了一句“死者為大”,便不準備告訴他外界的事和小瞎子的身份了。

於是,她回道:“據我一路走來所知,斂劍閣一門尚好。”

聞言,任長嵩仿似安下了心,繼續道:“那便好。只不過劍閣派系旁支不少,我定風劍屬其中一支,若由我這一代斷了定風劍的傳承,我難以有臉面下去見我定風劍的師承祖先……”

紅線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:“所以……?”

任長嵩道:“所以望大仙善心,將我定風劍法帶出此村,交由斂劍閣,讓閣內門人幫我尋找定風劍傳人。”

紅線想了想,視線轉回懷裏的小瞎子。好吧,送一個也是送,送兩個也是送。於是她道:“好。”

任長嵩:“劍和劍譜因我當年身死落在農舍內,兩夫婦見之無用棄之,扔在農舍後面,三年風吹雨打或許埋入了土裏,”他頓了頓,面上有些許不好意思,“倒是可能需要仙長挖上一挖了。”

紅線張了張嘴,“死者為大”四個字在她口中反覆轉了一轉,從牙縫間蹦出一個“好”字。

任長嵩和老鬼再次揖禮:“多謝大仙。”

紅線看他們再沒什麽事了,便轉頭回村裏,然而到了村裏,她手裏拿著裝有藥汁的小瓷瓶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
現在是白天,村裏人都起床了,陽光照入村子,驅散所有陰霾,但他們此刻依舊眼下烏黑,沒精打采地起床洗漱,去村中央打水做飯,甚至還沒有人發現村外的鬼打墻已然消失。

紅線看向天邊,若她直接將解藥交給村民,不知會不會被天罰判定。好不容易心驚膽戰走到如今,她可不想一個不慎滿盤皆毀。

適時,她懷裏的小瞎子“嗚呀嗚呀”發出聲音,一雙大眼在光下波光粼粼,伸著小手往繈褓外胡亂抓著,碰到她手中的瓷瓶,被冰得往回縮了一下手,但緊接著下一刻,他仿佛得了什麽趣味,記住瓷瓶的方向,小心地再把手伸過去,摸了摸光滑的瓷瓶,然後抓了抓。

紅線眼前一亮,一個想法湧上她心頭。她沒有半點耽擱,一個隱身術罩住他們兩,走到村中央水井旁,將瓷瓶放進小瞎子的小手裏,然後捏穩小瞎子的手,輕移著,將繈褓慢慢推向井口,然後手下一歪,瓷瓶中的液體,就經由她捏著的小瞎子的手,淌進井裏——

做完這一切,紅線心虛地看了看天邊,晴空萬裏,無半點雷雲蹤跡。

紅線長籲一口氣,聳了聳肩,看向懷裏一無所知的小瞎子:“喏,這可不是我幹的,是你幹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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